第44章 杀人试锋白虹贯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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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杀人试锋，白虹贯空
一个时辰之后。</p>
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。</p>
这场对话，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，同时也是第一次，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。</p>
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。</p>
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。</p>
这位圣君，果真是意气风发，英雄气魄。</p>
漫说是高仪，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。</p>
但……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。</p>
他宦海沉浮多年，早过了心中触动，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。</p>
说什么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，来说服他一起，了结这一次朝局波折。</p>
好在，皇帝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，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。</p>
首辅、群辅、户部、刑部、帝师，不要钱一般往外许，远超他的心理预期。</p>
当然，不是没有代价的——在处置高拱的问题上，二人有极大的分歧。</p>
皇帝暗示，他是想杀高拱的。</p>
这态度，让张居正决计不能接受。</p>
当朝首辅要明正典刑，太过耸人听闻。</p>
真要这样做，皇帝的权威是彰显了，但朝局却又要动荡了。</p>
张居正即便怀疑这是用来胁迫自己的筹码，也不得不劝谏。</p>
眼见皇帝决意已定，张居正只能作出退让，以换取高拱的活路。</p>
不知是皇帝本就等着他，还是临时起意，皇帝竟然有心整备京营！</p>
很难说是双赢，还是互相妥协，总之，二人来回磨了好一会，总算达成了共识。</p>
张居正为此所作出的承诺，是起用顾寰。</p>
而皇帝却没承诺不杀高拱，只说给高拱一个机会——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为国，还是有篡逆之心。</p>
张居正想到皇帝口中这个机会，便叹了口气。</p>
这哪里是机会，分明是要榨干高拱这把老骨头最后一丝用处，还要逼高拱低头谢恩。</p>
届时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，也别无选择。</p>
把人卖了，还要人念他的好，他怀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汉文帝的史了。</p>
张居正一面对皇帝不够仁德的作为感到可惜，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升起激赏之情。</p>
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当中，张居正来礼部找到了吕调阳。</p>
这位礼部尚书，在高拱的拉拢之下，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，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。</p>
二人站在礼部外的池边，负手而立。</p>
张居正开门见山：“和卿，按制，圣上明日将御宣治门视事，百官行奉慰礼。”</p>
“届时，你出面请圣上宣赦赏之事。”</p>
赦赏就是大赦天下，以及封赏皇亲国戚，由礼部出面，最是合适。</p>
吕调阳一愣，张居正平日满口皇帝皇帝的，今天怎么称起圣上了。</p>
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居正：“赦赏之事，有什么变动？”</p>
大赦和赦赏早有定稿，宣治门只是走个流程。</p>
但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，必然不会这么简单。</p>
“圣上届时，要恩荫勋贵，锡赉百官。”</p>
张居正说着，又转头看向吕调阳，眼中不乏欣慰：“和卿，你可是众望所归。”</p>
吕调阳疑惑重复道：“众望所归？”</p>
张居正点了点头，笑道：“你要入阁了。”</p>
吕调阳：“啊……啊？”</p>
张居正眼中意味难明：“别紧张，不仅是你，功臣皆有封赏，其中以元辅为最。”</p>
……</p>
入夜。</p>
夜幕低垂，笼盖着京城中成千上万各有蓄谋的灯火。</p>
其中说不上最亮，却是最引人注目的，是高拱府邸门前的灯火。</p>
映照出络绎不绝的宾客，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换，也映照出，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。</p>
在这一盏灯笼下。</p>
陈洪大摇大摆地走出来。</p>
这位裕王府出身，任过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，如今可谓春风得意。</p>
一扫被冯保压制的阴霾不说，权倾朝野，也只在眼前。</p>
当朝最当权的二人——正宫太后、内阁首辅，都是他的靠山！</p>
得益于此，内廷越发多人向他示好输诚。</p>
乃至于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。</p>
这等鲜花着锦，当真是人生妙事！</p>
只待皇帝祭天为两宫上尊号，陈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庆宫发号施令，他陈洪，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风唤雨的几人之一！</p>
届时，他便能比在位司礼监掌印时更加风光！</p>
东厂！御马监！内帑！统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！</p>
还能代替陈皇后，与外朝协政！</p>
若是能再说服陈太后，让他管束皇帝。</p>
他陈洪，当真就能横着走！</p>
当日在司礼监，冯保的一拳之仇，他记忆至今，再等上几日，他便要手刃此贼！</p>
这般想着，陈洪途径一处昏暗的街巷，没由来地，心中突然一紧。</p>
多年明争暗斗的本能，立刻让他警觉！</p>
他立马回过头，就要吩咐身后随行的两名太监后退，离开这处街巷。</p>
但，甫一回过头，就看到睚眦欲裂的一幕——两道黑影站在随从太监身后，捂住太监的嘴巴，将两人放倒。</p>
陈洪第一反应，便是准备口中爆喝，拔腿就跑。</p>
还未行动，眼前陡然一黑，立刻跌倒在地，缓缓失去了意识，只看到几双锦衣卫的鞋子，踩在他面前的水坑之中。</p>
“陈千户好身手！”</p>
蒋克谦蹲下身，给陈洪补了一记手刀，口中夸了一句。</p>
“蒋兄就莫要挖苦我了。”陈名言得了夸奖，只是苦笑，又说起正事：“此人如何处置？”</p>
他口中称兄，套着近乎。</p>
两人正说着，身后一名百户闻言，立马凑上来：“蒋指挥、陈千户，俺最擅长刑讯！”</p>
蒋克谦与陈名言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。</p>
前者看了一眼后者，问道：“陈千户要审吗？”</p>
陈名言迟疑道：“恐怕，审不得吧？”</p>
蒋克谦点了点头，看向那百户：“听见没！陈千户说不审，溺水吧。”</p>
那百户点头哈腰应是。</p>
立马蹲下拿出一叠粗布，按在陈洪脸上，又掏出一瓶酒，直往嘴里灌。</p>
陈洪似乎有了要醒的架势。</p>
只见那百户一脸狰狞地死死按住，任由陈洪双手抓挠，双脚乱踢也无济于事。</p>
终于，缓缓归于平静。</p>
各自分别确认之后，几人才拖着尸体，走到河岸边，一脚将其踢进了河中。</p>
一位大太监，便这样不明不白地醉酒不慎失足，溺死在了河中。</p>
微不足道。</p>
……</p>
冯保方从慈宁宫出来，便被张鲸叫住。</p>
他警惕而疑惑地看着这个张宏的干儿子。</p>
张鲸却很是恭谨：“冯掌印，陛下请您过去。”</p>
冯保听了这个称呼，眼中闪过一丝阴鸷。</p>
身后的太监很是上道，立刻出声呵斥：“你个无品无阶的东西，也敢直呼老祖宗的官阶！”</p>
受了呵斥，又被冯保面无表情地盯着，张鲸没有失措，仍是做足了礼数。</p>
靠近些许，轻声道：“陛下说，是高拱的事……”</p>
冯保目光一闪。</p>
眼下高拱强势，将他逼到了墙角。</p>
东厂丢了，司礼监也没了声响，可谓被砍掉了双臂。</p>
他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样，孩视皇帝了。</p>
甚至于，他已经思考起，是否要转而去抱皇帝的大腿，再与张居正联手，对付高拱。</p>
如今皇帝私下召见，莫非是想到一处去了？</p>
想到此处，他点了点头，吩咐张鲸：“前面带路。”</p>
张鲸恭谨地在前引路，不时说着皇帝在私下愤恨高拱的话。</p>
冯保只当是皇帝有心用自己，促使张宏不得不用这种方式，来表示没有敌意。</p>
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乾清宫。</p>
张宏已然候着在。</p>
见人来了，连忙迎了上来。</p>
提醒道：“冯掌印，陛下只说要见你一人。”</p>
乾清宫冯保自然没少来，这确实是规矩。</p>
他也不纠缠，点了点头，让两名太监留在外间，而后跟着张宏进了乾清宫。</p>
冯保的背影刚一消失，张鲸便眼神示意。</p>
一旁的人得了消息，齐齐动手，立刻将冯保带来的二人击晕过去。</p>
张鲸走近，不解气地猛踹了两脚：“老祖宗！狗脚老祖宗！”</p>
说罢一挥手：“拖走埋了。”</p>
冯保往里走了一段，莫名耳中传来些异响。</p>
他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下。</p>
张宏适时开口道：“冯掌印，陛下在里面等着，咱家就送到这里了。”</p>
冯保被唤回注意力，只得暂且按下方才的感觉。</p>
道了声谢，便转身进了殿中。</p>
如今他虽然势弱，但终归有司礼监掌印之职在身。</p>
皇帝恐怕就是看上这个身份，才将他唤来——二人在对付高拱这个大局面前，天然就是一伙的。</p>
冯保思考着自己的稍后的态度。</p>
在被削去东厂的职司，又遇到高拱压制后，他自然知道，自己已然是错过了掌权的最后机会。</p>
若是高拱胜了，他恐怕有性命之虞。</p>
可即便高拱败了，他冯保也再回不到之前的风光了。</p>
想到这里，冯保叹了口气——他必须要向皇帝靠拢了。</p>
除却抵抗高拱这个原因之外，还是因为如今的小皇帝，实在太早慧了！</p>
除非有太后和外朝，同时默契地不想让皇帝掌权，才能压住小皇帝。</p>
可如今陈太后支持高拱，李太后越发信任小皇帝。</p>
他冯保，已经没有腾挪的空间了。</p>
一念既定，冯保搓了搓自己的脸，让自己显得更加恭顺一些。</p>
踏进殿门的一瞬间，他便要唱出好一段恭维，表明自己的态度。</p>
结果还未动作，立刻便有两名身着飞鱼服的人将他按倒在地！</p>
冯保骇然惊心！</p>
他正要高呼救命，口中便被塞进一团麻布，声语不得。</p>
胳膊被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牢牢钳住，将他整个人像拖死狗一样，半个身子提溜起来。</p>
冯保这才看清左右二人。</p>
这分明是锦衣卫！</p>
怎么会！</p>
锦衣卫怎么会乾清宫对自己这司礼监掌印下手！</p>
难道是朱希忠也投靠了高拱？要在这乾清宫，将他跟皇帝都控制起来！？</p>
还是说，是陈太后已经入主了乾清宫，抚育皇帝，就等着临朝称制！？</p>
“呜……呜……”</p>
冯保身子挣扎不停，口中呜呜不已。</p>
突然，两名锦衣卫将他扔在了地上，用脚踩着他的头。</p>
“陛下，人带来了。”</p>
听到这声动静。</p>
冯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。</p>
他突然意识到，自己遭遇了什么！</p>
冯保被踩着，动弹不得，却艰难地想要抬起头，确认自己的猜想。</p>
突然，一道略显瘦小的下半身，走到他的面前，缓缓蹲下。</p>
映入冯保眼帘的，分明是皇帝的脸！</p>
冯保猛然闭上了双眼。</p>
他终于明白，为何那日朱希忠举荐了李进，夺了他的东厂。</p>
还以为是国丈贿赂了朱希忠。</p>
原来……是皇帝！他竟然不声不响间，掌控了锦衣卫！</p>
朱翊钧刚想开口，让锦衣卫取下冯保口中的麻布，就用这种姿态，来一场胜利者的奚落。</p>
但突然之间，又觉得意兴阑珊。</p>
他又不是真个来争权夺利的，杀个太监也没什么得意的。</p>
若是能有朝一日，作出些成就，才有脸说些肺腑之言。</p>
想到这里。</p>
对冯保以奴欺主的喝骂、对冯保欺瞒李太后的鄙夷、对冯保勾结外朝的斥责，统统咽了下去。</p>
到嘴边，化作一句：“给冯大伴赏赐一枚红丸。”</p>
话音一落。</p>
冯保立马剧烈挣扎起来，皇帝竟然要杀他！</p>
他都准备为奴为婢，发誓效忠了！</p>
怎么可以杀他！他还有用处！</p>
冯保呜呜不断，含糊着求饶，又死命眨眼，示意他愿意为皇帝做狗！</p>
朱翊钧奇怪地看了一眼冯保。</p>
突然心领神会。</p>
笑道：“冯大伴不必威胁朕，朕的母后，朕自然会哄好。”</p>
说罢，转过身去，不再看他。</p>
锦衣卫一枚红丸塞进冯保口中，不多时，便没了气息。</p>
其中一人伸手合上了冯保不甘的双眼，将人拖了出去。</p>
……</p>
冯保不是今夜的重点，甚至说，只是个添头。</p>
对于顺手为之的事，朱翊钧并不放在心上。</p>
他如今的心神，都放在了慈庆宫。</p>
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，他静静地等待着。</p>
不时有锦衣卫进出，向他汇报最新的进展。</p>
从蒋克谦那边传来陈洪伏诛的消息，到李进确定东厂完成了一定程度的清理。</p>
从各殿阁风平浪静，到值守各门偶尔拦回想外出的太监。</p>
直到，殿内再度响起朱希孝的声音：“陛下，陈洪、冯保、陈算及所属尽数伏诛。”</p>
“各宫门紧锁，无一人潜出。”</p>
“慈庆宫周遭，全部肃清。”</p>
他难得穿上了一身，获封太子太傅时，先帝御赐的莽服。</p>
显得庄严肃杀，端得是好一个锦衣卫都督！</p>
朱翊钧转过身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：“走吧，随朕去慈庆宫请我母后旨意。”</p>
他示意了一下桌案上的已经拟好的旨意。</p>
说罢，便踏出径直往殿外走去。</p>
广袖大袍，行走之间，似乎带起一股风，扇得烛火忽明忽暗。</p>
朱希孝跪地应是，略微抬头，只见得皇帝身后的影子似乎叠在了一块，明灭飘忽，影影憧憧。</p>
随着皇帝的步伐，宛如有不可名状挣之欲出。</p>
朱希孝看得心神一晃，连忙别过头不敢多看，起身将桌案上的旨意捧起，快步跟了上去。</p>
走出文华殿的一瞬间。</p>
朱希孝霍然抬头。</p>
天穹上，东北方，一股有苍白之气，鲜明如白虹霓状，煌煌冲霄而起，划破夜空。</p>
第44章 杀人试锋，白虹贯空
一个时辰之后。</p>
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。</p>
这场对话，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，同时也是第一次，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。</p>
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。</p>
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。</p>
这位圣君，果真是意气风发，英雄气魄。</p>
漫说是高仪，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。</p>
但……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。</p>
他宦海沉浮多年，早过了心中触动，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。</p>
说什么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，来说服他一起，了结这一次朝局波折。</p>
好在，皇帝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，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。</p>
首辅、群辅、户部、刑部、帝师，不要钱一般往外许，远超他的心理预期。</p>
当然，不是没有代价的——在处置高拱的问题上，二人有极大的分歧。</p>
皇帝暗示，他是想杀高拱的。</p>
这态度，让张居正决计不能接受。</p>
当朝首辅要明正典刑，太过耸人听闻。</p>
真要这样做，皇帝的权威是彰显了，但朝局却又要动荡了。</p>
张居正即便怀疑这是用来胁迫自己的筹码，也不得不劝谏。</p>
眼见皇帝决意已定，张居正只能作出退让，以换取高拱的活路。</p>
不知是皇帝本就等着他，还是临时起意，皇帝竟然有心整备京营！</p>
很难说是双赢，还是互相妥协，总之，二人来回磨了好一会，总算达成了共识。</p>
张居正为此所作出的承诺，是起用顾寰。</p>
而皇帝却没承诺不杀高拱，只说给高拱一个机会——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为国，还是有篡逆之心。</p>
张居正想到皇帝口中这个机会，便叹了口气。</p>
这哪里是机会，分明是要榨干高拱这把老骨头最后一丝用处，还要逼高拱低头谢恩。</p>
届时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，也别无选择。</p>
把人卖了，还要人念他的好，他怀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汉文帝的史了。</p>
张居正一面对皇帝不够仁德的作为感到可惜，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升起激赏之情。</p>
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当中，张居正来礼部找到了吕调阳。</p>
这位礼部尚书，在高拱的拉拢之下，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，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。</p>
二人站在礼部外的池边，负手而立。</p>
张居正开门见山：“和卿，按制，圣上明日将御宣治门视事，百官行奉慰礼。”</p>
“届时，你出面请圣上宣赦赏之事。”</p>
赦赏就是大赦天下，以及封赏皇亲国戚，由礼部出面，最是合适。</p>
吕调阳一愣，张居正平日满口皇帝皇帝的，今天怎么称起圣上了。</p>
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居正：“赦赏之事，有什么变动？”</p>
大赦和赦赏早有定稿，宣治门只是走个流程。</p>
但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，必然不会这么简单。</p>
“圣上届时，要恩荫勋贵，锡赉百官。”</p>
张居正说着，又转头看向吕调阳，眼中不乏欣慰：“和卿，你可是众望所归。”</p>
吕调阳疑惑重复道：“众望所归？”</p>
张居正点了点头，笑道：“你要入阁了。”</p>
吕调阳：“啊……啊？”</p>
张居正眼中意味难明：“别紧张，不仅是你，功臣皆有封赏，其中以元辅为最。”</p>
……</p>
入夜。</p>
夜幕低垂，笼盖着京城中成千上万各有蓄谋的灯火。</p>
其中说不上最亮，却是最引人注目的，是高拱府邸门前的灯火。</p>
映照出络绎不绝的宾客，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换，也映照出，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。</p>
在这一盏灯笼下。</p>
陈洪大摇大摆地走出来。</p>
这位裕王府出身，任过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，如今可谓春风得意。</p>
一扫被冯保压制的阴霾不说，权倾朝野，也只在眼前。</p>
当朝最当权的二人——正宫太后、内阁首辅，都是他的靠山！</p>
得益于此，内廷越发多人向他示好输诚。</p>
乃至于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。</p>
这等鲜花着锦，当真是人生妙事！</p>
只待皇帝祭天为两宫上尊号，陈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庆宫发号施令，他陈洪，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风唤雨的几人之一！</p>
届时，他便能比在位司礼监掌印时更加风光！</p>
东厂！御马监！内帑！统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！</p>
还能代替陈皇后，与外朝协政！</p>
若是能再说服陈太后，让他管束皇帝。</p>
他陈洪，当真就能横着走！</p>
当日在司礼监，冯保的一拳之仇，他记忆至今，再等上几日，他便要手刃此贼！</p>
这般想着，陈洪途径一处昏暗的街巷，没由来地，心中突然一紧。</p>
多年明争暗斗的本能，立刻让他警觉！</p>
他立马回过头，就要吩咐身后随行的两名太监后退，离开这处街巷。</p>
但，甫一回过头，就看到睚眦欲裂的一幕——两道黑影站在随从太监身后，捂住太监的嘴巴，将两人放倒。</p>
陈洪第一反应，便是准备口中爆喝，拔腿就跑。</p>
还未行动，眼前陡然一黑，立刻跌倒在地，缓缓失去了意识，只看到几双锦衣卫的鞋子，踩在他面前的水坑之中。</p>
“陈千户好身手！”</p>
蒋克谦蹲下身，给陈洪补了一记手刀，口中夸了一句。</p>
“蒋兄就莫要挖苦我了。”陈名言得了夸奖，只是苦笑，又说起正事：“此人如何处置？”</p>
他口中称兄，套着近乎。</p>
两人正说着，身后一名百户闻言，立马凑上来：“蒋指挥、陈千户，俺最擅长刑讯！”</p>
蒋克谦与陈名言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。</p>
前者看了一眼后者，问道：“陈千户要审吗？”</p>
陈名言迟疑道：“恐怕，审不得吧？”</p>
蒋克谦点了点头，看向那百户：“听见没！陈千户说不审，溺水吧。”</p>
那百户点头哈腰应是。</p>
立马蹲下拿出一叠粗布，按在陈洪脸上，又掏出一瓶酒，直往嘴里灌。</p>
陈洪似乎有了要醒的架势。</p>
只见那百户一脸狰狞地死死按住，任由陈洪双手抓挠，双脚乱踢也无济于事。</p>
终于，缓缓归于平静。</p>
各自分别确认之后，几人才拖着尸体，走到河岸边，一脚将其踢进了河中。</p>
一位大太监，便这样不明不白地醉酒不慎失足，溺死在了河中。</p>
微不足道。</p>
……</p>
冯保方从慈宁宫出来，便被张鲸叫住。</p>
他警惕而疑惑地看着这个张宏的干儿子。</p>
张鲸却很是恭谨：“冯掌印，陛下请您过去。”</p>
冯保听了这个称呼，眼中闪过一丝阴鸷。</p>
身后的太监很是上道，立刻出声呵斥：“你个无品无阶的东西，也敢直呼老祖宗的官阶！”</p>
受了呵斥，又被冯保面无表情地盯着，张鲸没有失措，仍是做足了礼数。</p>
靠近些许，轻声道：“陛下说，是高拱的事……”</p>
冯保目光一闪。</p>
眼下高拱强势，将他逼到了墙角。</p>
东厂丢了，司礼监也没了声响，可谓被砍掉了双臂。</p>
他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样，孩视皇帝了。</p>
甚至于，他已经思考起，是否要转而去抱皇帝的大腿，再与张居正联手，对付高拱。</p>
如今皇帝私下召见，莫非是想到一处去了？</p>
想到此处，他点了点头，吩咐张鲸：“前面带路。”</p>
张鲸恭谨地在前引路，不时说着皇帝在私下愤恨高拱的话。</p>
冯保只当是皇帝有心用自己，促使张宏不得不用这种方式，来表示没有敌意。</p>
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乾清宫。</p>
张宏已然候着在。</p>
见人来了，连忙迎了上来。</p>
提醒道：“冯掌印，陛下只说要见你一人。”</p>
乾清宫冯保自然没少来，这确实是规矩。</p>
他也不纠缠，点了点头，让两名太监留在外间，而后跟着张宏进了乾清宫。</p>
冯保的背影刚一消失，张鲸便眼神示意。</p>
一旁的人得了消息，齐齐动手，立刻将冯保带来的二人击晕过去。</p>
张鲸走近，不解气地猛踹了两脚：“老祖宗！狗脚老祖宗！”</p>
说罢一挥手：“拖走埋了。”</p>
冯保往里走了一段，莫名耳中传来些异响。</p>
他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下。</p>
张宏适时开口道：“冯掌印，陛下在里面等着，咱家就送到这里了。”</p>
冯保被唤回注意力，只得暂且按下方才的感觉。</p>
道了声谢，便转身进了殿中。</p>
如今他虽然势弱，但终归有司礼监掌印之职在身。</p>
皇帝恐怕就是看上这个身份，才将他唤来——二人在对付高拱这个大局面前，天然就是一伙的。</p>
冯保思考着自己的稍后的态度。</p>
在被削去东厂的职司，又遇到高拱压制后，他自然知道，自己已然是错过了掌权的最后机会。</p>
若是高拱胜了，他恐怕有性命之虞。</p>
可即便高拱败了，他冯保也再回不到之前的风光了。</p>
想到这里，冯保叹了口气——他必须要向皇帝靠拢了。</p>
除却抵抗高拱这个原因之外，还是因为如今的小皇帝，实在太早慧了！</p>
除非有太后和外朝，同时默契地不想让皇帝掌权，才能压住小皇帝。</p>
可如今陈太后支持高拱，李太后越发信任小皇帝。</p>
他冯保，已经没有腾挪的空间了。</p>
一念既定，冯保搓了搓自己的脸，让自己显得更加恭顺一些。</p>
踏进殿门的一瞬间，他便要唱出好一段恭维，表明自己的态度。</p>
结果还未动作，立刻便有两名身着飞鱼服的人将他按倒在地！</p>
冯保骇然惊心！</p>
他正要高呼救命，口中便被塞进一团麻布，声语不得。</p>
胳膊被两只大手一左一右牢牢钳住，将他整个人像拖死狗一样，半个身子提溜起来。</p>
冯保这才看清左右二人。</p>
这分明是锦衣卫！</p>
怎么会！</p>
锦衣卫怎么会乾清宫对自己这司礼监掌印下手！</p>
难道是朱希忠也投靠了高拱？要在这乾清宫，将他跟皇帝都控制起来！？</p>
还是说，是陈太后已经入主了乾清宫，抚育皇帝，就等着临朝称制！？</p>
“呜……呜……”</p>
冯保身子挣扎不停，口中呜呜不已。</p>
突然，两名锦衣卫将他扔在了地上，用脚踩着他的头。</p>
“陛下，人带来了。”</p>
听到这声动静。</p>
冯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。</p>
他突然意识到，自己遭遇了什么！</p>
冯保被踩着，动弹不得，却艰难地想要抬起头，确认自己的猜想。</p>
突然，一道略显瘦小的下半身，走到他的面前，缓缓蹲下。</p>
映入冯保眼帘的，分明是皇帝的脸！</p>
冯保猛然闭上了双眼。</p>
他终于明白，为何那日朱希忠举荐了李进，夺了他的东厂。</p>
还以为是国丈贿赂了朱希忠。</p>
原来……是皇帝！他竟然不声不响间，掌控了锦衣卫！</p>
朱翊钧刚想开口，让锦衣卫取下冯保口中的麻布，就用这种姿态，来一场胜利者的奚落。</p>
但突然之间，又觉得意兴阑珊。</p>
他又不是真个来争权夺利的，杀个太监也没什么得意的。</p>
若是能有朝一日，作出些成就，才有脸说些肺腑之言。</p>
想到这里。</p>
对冯保以奴欺主的喝骂、对冯保欺瞒李太后的鄙夷、对冯保勾结外朝的斥责，统统咽了下去。</p>
到嘴边，化作一句：“给冯大伴赏赐一枚红丸。”</p>
话音一落。</p>
冯保立马剧烈挣扎起来，皇帝竟然要杀他！</p>
他都准备为奴为婢，发誓效忠了！</p>
怎么可以杀他！他还有用处！</p>
冯保呜呜不断，含糊着求饶，又死命眨眼，示意他愿意为皇帝做狗！</p>
朱翊钧奇怪地看了一眼冯保。</p>
突然心领神会。</p>
笑道：“冯大伴不必威胁朕，朕的母后，朕自然会哄好。”</p>
说罢，转过身去，不再看他。</p>
锦衣卫一枚红丸塞进冯保口中，不多时，便没了气息。</p>
其中一人伸手合上了冯保不甘的双眼，将人拖了出去。</p>
……</p>
冯保不是今夜的重点，甚至说，只是个添头。</p>
对于顺手为之的事，朱翊钧并不放在心上。</p>
他如今的心神，都放在了慈庆宫。</p>
距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，他静静地等待着。</p>
不时有锦衣卫进出，向他汇报最新的进展。</p>
从蒋克谦那边传来陈洪伏诛的消息，到李进确定东厂完成了一定程度的清理。</p>
从各殿阁风平浪静，到值守各门偶尔拦回想外出的太监。</p>
直到，殿内再度响起朱希孝的声音：“陛下，陈洪、冯保、陈算及所属尽数伏诛。”</p>
“各宫门紧锁，无一人潜出。”</p>
“慈庆宫周遭，全部肃清。”</p>
他难得穿上了一身，获封太子太傅时，先帝御赐的莽服。</p>
显得庄严肃杀，端得是好一个锦衣卫都督！</p>
朱翊钧转过身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：“走吧，随朕去慈庆宫请我母后旨意。”</p>
他示意了一下桌案上的已经拟好的旨意。</p>
说罢，便踏出径直往殿外走去。</p>
广袖大袍，行走之间，似乎带起一股风，扇得烛火忽明忽暗。</p>
朱希孝跪地应是，略微抬头，只见得皇帝身后的影子似乎叠在了一块，明灭飘忽，影影憧憧。</p>
随着皇帝的步伐，宛如有不可名状挣之欲出。</p>
朱希孝看得心神一晃，连忙别过头不敢多看，起身将桌案上的旨意捧起，快步跟了上去。</p>
走出文华殿的一瞬间。</p>
朱希孝霍然抬头。</p>
天穹上，东北方，一股有苍白之气，鲜明如白虹霓状，煌煌冲霄而起，划破夜空。</p>